2023-06-22 14:21:45 來源 : 新周刊
(資料圖片)
86版之后,《西游記》的影視改編似乎就沒有不翻車的。
最近的一部《西游ABC》,集結(jié)了楊紫瓊、吳彥祖等老牌港星,但也只是掛著西游的皮,講了亞裔在美國的故事,豆瓣網(wǎng)友打分5.9。難道“慘遭魔改”就是《西游記》一眾妖精的命運?《西游記》的取經(jīng)故事和妖怪文化,如何從社會學、文化學的角度來解讀?本刊記者和《西游妖物志》作者、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趙爽聊了聊。
以下為正文:
在《西游記》中,唐僧師徒四人的取經(jīng)之旅可謂歷盡艱難險阻。在求取真經(jīng)的途中,一行人數(shù)次遭遇妖怪伏擊。唐僧被抓,徒弟們想方設(shè)法解救他,似乎成了西游故事中的標準“套路”。在這些妖怪中,有的武力超群,有的詭計多端,而與孫悟空狹路相逢時,它們最后的命途卻截然不同。
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、研究明清小說的趙爽在2022年出版了《西游妖物志》一書,以“動物妖精”的角度切入,探討了《西游記》中的眾多妖怪形象在書中的意義。近日,《新周刊》就《西游記》中的妖怪與趙爽進行了一場對談。
一、各路妖怪,如何組成取經(jīng)團隊?
《新周刊》:在《西游記》誕生前,叫“大圣”的一般為猴精,而在《西游記》中,也不時有角色稱孫悟空為“妖猴”“潑猴”,這個形象是如何漸漸從妖演化成取經(jīng)人的?它在不同文本中分別具有哪些特質(zhì)?
趙爽:猴子是人們比較熟悉的動物,它給人的印象是又精又靈,但在比較早的文本中,它往往以妖的形象出現(xiàn)。譬如唐傳奇《補江總白猿傳》講一只成精的白猿搶了一個人的妻子,等這個人殺死白猿找到妻子,妻子已經(jīng)懷孕,后來生了個尖嘴猴腮的孩子,就是后來的大書法家歐陽詢——有點人身攻擊的意味。
在研究《西游記》源流時,我看到有說孫悟空的原型是印度神猴哈奴曼。前些年,首都博物館做了一個和印度相關(guān)的展覽,其中的哈奴曼雕像確實很像孫悟空,但這只神猴是溫馴聽話的,跟孫悟空的性格差異很大。另一種說法是,孫悟空的原型是淮河水怪無支祁。它喜歡興風作浪,最后被大禹降服,鎖在了水下。這種搗亂的屬性,以及它后來的命運和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極為相似。從宋元話本開始,其中的猴精經(jīng)常被叫做“大圣”,但是這些“大圣”的品行都不大好,比如性格殘忍、喜歡搶人家媳婦等。
猴子與“大圣”孫悟空。(圖/《西游記》)
另一方面,在西夏時期的壁畫里,唐僧身邊就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一個猴子形象的徒弟,這可能源于玄奘弟子為他寫的傳記。玄奘為了前往印度那爛陀寺取經(jīng),到達了當時唐朝和西域的邊境瓜州。在當時,越境是違法的,玄奘于是在瓜州尋找機會偷渡。有一個名叫“石磐陀”的人拜玄奘為師,說要給他當向?qū)?,盡管師徒二人最后分道揚鑣,但這個段落卻很重要。推測起來,瓜州在大唐與西域的邊境,所以石磐陀很有可能是個西域人,五官比較突出,有點像猴子。
這段故事流傳到后來,“唐僧”就有了個“猴徒弟”,也是孫悟空的雛形。這個形象在西游故事中不斷地被演繹,而吳承恩把之前的“大圣”和“猴徒弟”形象綜合起來,重新塑造,最終造就了挑戰(zhàn)權(quán)威、伸張正義、可愛又帶點淘氣的孫悟空。而那些不太可愛的特點,都被移植到了別的角色身上。
取經(jīng)途中的孫悟空。(圖/《西游記》)
《新周刊》:你在書中提到,“為什么要給孫悟空搭配一只豬,而不是別的動物”。我們該如何理解?這只豬在取經(jīng)團隊中起什么作用?
趙爽:志怪小說《搜神記》中有一個豬妖的故事,說起來有點重口味。一個書生同一個美女有了一夜情緣,臨走時,他留給美女一個金鈴,系在她的胳膊上。第二天早上,他又想回去找那位美女,發(fā)現(xiàn)豬圈里有一只豬系著那個金鈴。這是比較早的豬妖故事。在元代的一些瓷枕上,取經(jīng)團隊中出現(xiàn)了豬的身影。
在元代作家楊景賢的《西游記》雜劇中,這個豬妖后來被收服,成了唐僧的徒弟。豬妖住在黑風洞,說自己是“摩利支天部下御車將軍”。摩利支天,是印度佛教故事中的一位菩薩,是主管光明的使者,北京的法海寺壁畫里能夠找到這位菩薩。她有時騎一頭豬,有時則坐在車上,前頭有七或九只豬來拉車,每天駕著車走過天空,與太陽同起同落,而這個豬妖,就是摩利支天的拉車豬之一。后來經(jīng)過轉(zhuǎn)化,拉車豬變成了掌管八萬水軍的天蓬元帥,也就是豬八戒。
豬八戒背媳婦兒。(圖/《西游記》)
在豬八戒的身上,我們可以看到普通人的一些特點,比如質(zhì)樸憨厚,卻又難免有一些小陰小壞,像他陷害孫悟空就看得讓人生氣。但總的來說,豬八戒更像是有缺點的凡人,而且還是《西游記》的幽默擔當,貢獻了書中的大部分笑點。《西游記》的成功也就在這里,形象塑造得恰到好處。
《新周刊》:沙僧“在流沙河為妖吃人”,流沙河本來是“鵝毛漂不起,蘆花定底沉”的,他吃剩下的人骨頭一般都會沉下水去,但唯有九個取經(jīng)人的頭骨浮在水上,所以他就把這九個頭骨戴在脖子上玩。這樣的設(shè)定有什么寓意?
趙爽:沙僧形象最早也出現(xiàn)在玄奘的傳記中。之前我們講到玄奘想要出境,需要越過“五烽”,很幸運地被當?shù)毓賳T指點了近路,但也很不幸,他在荒漠中迷路了,水袋里的水也灑光了。在里面走了四天四夜,接近死亡邊緣的時候,玄奘夢到了一位高達數(shù)丈、手持長戟的神人,讓他快點趕路。
沙僧。(圖/《西游記》)
玄奘醒來后繼續(xù)往前走,不久,在老馬的帶領(lǐng)下,抵達了一處泉眼。這位神人叫深沙神,所在之地雖是大漠,卻別稱“沙河”。在后來的演變中,大漠變成了大河,深沙神從大漠神人變成了大河之妖,而且還干了一件細思極恐的事——他吃掉了唐僧的前九世,所以他脖子上會有九個骷髏,這也是我們說唐僧是十世修來的好人的原因。所以說,沙僧最初的形象信息很豐富,只不過到了小說《西游記》里,他的角色變得非常弱了。
二、照妖鏡,映照出的全是人類問題
《新周刊》:唐僧師徒取經(jīng)途中遇到的第一個真正的妖怪是黑熊精,你在書中寫,他最大的特點是“貪”,這樣設(shè)計對于后續(xù)內(nèi)容有什么影響?作為“觀音三章”的一部分,收黑熊精的橋段為整個故事奠定了怎樣的基調(diào)?
趙爽:吳承恩可能是有意識地把各種各樣擬人的東西都加在了妖怪身上,這一路的磨難,其實更像是遇到了眾多奇奇怪怪的人,人們在讀的過程中,就會將這些障礙理解為妖。黑熊精所占篇幅不小,但它的妖氣真的不算重。這個故事的隱喻很有意思,如果單純從佛教的角度去講,人們會理解成要把人身上的貪念戒掉。
但我們仔細看,會發(fā)現(xiàn)黑熊精的橋段很有反差感。熊這種動物,特點是貪心而殘忍,但在故事中,黑熊精還會寫花團錦簇的請柬,文法還蠻好的,這說明它本身的修養(yǎng)很高。而且它還喜歡“慢生活”,打架累了、餓了,就去睡覺、吃飯,讓孫悟空在外干等。這樣看,黑熊精段落奠定的基調(diào)是,妖精承載的其實是人的特質(zhì),它們是面鏡子,會照出人類的許多問題。
黑熊精。(圖/《西游記》)
《新周刊》:你在分析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的片段時寫到“‘金角’‘銀角’的故事,主角雖是狐貍,影射的卻是人” 。結(jié)合吳承恩所在的時代,如何解讀這句話?在《西游記》中,哪些妖怪的出現(xiàn)有類似的作用?
趙爽:金角、銀角是太上老君的看爐童子,原本是小角色,可到了人間以后就擺起了譜。像在捉唐僧師徒時,它們還畫影圖形,這是官府才干的事,它們卻敢“山寨”。再比如金角、銀角的“老母親”九尾狐,她出門時,有一堆小女妖捧著她的鏡架、手巾、香盒緊隨其后,不過一個山野妖狐,卻顯得很有排場,看起來就滑稽。紅孩兒也是如此,他所在的號山,土地山神都非常不體面,被他盤剝得很厲害,忙本職工作的同時,還要天天給他當差站崗、當雜役。
銀角大王和母親“九尾狐”。(圖/《西游記》)
這些內(nèi)容的出現(xiàn),和吳承恩的個人經(jīng)歷有所關(guān)聯(lián)。吳承恩很早中了秀才,但是鄉(xiāng)試屢次敗北,中年以后才補了個歲貢生。在當時,一個“天才型選手”一直得不到功名,在熟人社會里肯定會被笑話。懷才不遇的他有機會冷眼看世情,比如狗仗人勢、巧立名目、裝腔作勢等,這些都被巧妙地寫進了《西游記》。
三、取經(jīng)像場“游戲”,妖怪充當其中的“NPC”
《新周刊》:在寫作《西游妖物志》時,你追溯了九頭蟲在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的源頭,在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,還有哪些被《西游記》借用的妖怪?這兩部作品之間有什么內(nèi)在關(guān)聯(lián)?
趙爽:吳承恩本身是個很有趣的人,又博覽群書,他對《山海經(jīng)》應當是比較喜歡的,從其中借鑒最多的就是九頭蟲這個故事。我在溯源時,在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搜到了相柳,它是蛇的身子,有九個頭,但回看原著,九頭蟲其實應當是一只鳥,對應著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的“九鳳”?!熬砒P”產(chǎn)在海的最北邊,而九頭蟲被哮天犬咬傷之后,“投北海而去”,和《山海經(jīng)》的說法一致。
青牛怪。(圖/《西游記》)
與之類似,很多妖怪都能從《山海經(jīng)》里查到。比如說,青牛怪,它是老子的坐騎,最大的特點是獨角,人稱“獨角兕大王”,這個在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就有記載,即“兕”,并且還和獨角的犀牛區(qū)別開來寫。
《新周刊》:《西游記》里,女妖叫妖精,男妖叫妖怪,在稱謂上,這能反映出什么?妖中的女性角色,比如玉兔精、蝎子精、蜘蛛精等,對于整個故事有什么意義?
趙爽:雖然這些女妖都說想和唐僧結(jié)婚,但她們的目的并不單純,是為了采補純陽,這也是一種修煉,本質(zhì)上和男妖怪吃唐僧肉是相同的。這些女妖,可能是為了使故事有所變化而設(shè)計的。有的女妖乖順,有的女妖狡詐,而唐僧把這些關(guān)卡都過了,那也就通過了“色”的各種考驗。
試圖勾引唐僧的蝎子精。(圖/《西游記》)
《新周刊》:最后,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,像花豹精這種沒有后臺的妖怪,結(jié)局往往是被打死,而青牛怪等一系列有后臺的妖怪,總會被及時地“拯救”,我們該如何理解這樣的命運與結(jié)局?這與當時的創(chuàng)作背景是否有相應的聯(lián)系?
趙爽:這一點在古典小說中都會存在。比如說《水滸傳》中,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把柴進弄得家破人亡,如果不是梁山好漢出手,他是會毫發(fā)無傷的;《紅樓夢》里,葫蘆僧亂判葫蘆案,薛蟠打死人也沒有受到大的刑罰。這些都是現(xiàn)實層面的問題。
在《西游記》的后半部分,孫悟空也不輕易打妖怪了,他會先問清楚妖怪的底細,大家就會說他變聰明了、學乖了,但其實他很可能是看清了,整個旅程就是一場“游戲”,各路神仙都在用妖給取經(jīng)人設(shè)置障礙,在這個局里,神仙的附庸貢獻完自己的力量,自然就回去了,而那些草根的,只能有相對倒霉的命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