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資料圖)

汨羅江本是尋常一泓清水，因上古時羅國而名。就像一個遠(yuǎn)走娘家的媳婦，羞答答地由江西修水黃龍山起身，一轉(zhuǎn)三彎后便流入了洞庭，一派風(fēng)平浪靜、水波不興。她根本不會想到在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的那天，會因為一個身披江離香芷，腰佩秋蘭男人的一個奮然擁抱而緣定終生，從此長歌當(dāng)哭、凄然一生。

是屈原成就了汨羅江的千年哀傷，也是汨羅江發(fā)酵了屈原千古第一悲情詩人的氣質(zhì)。

翻開楚辭，一股“徊腸傷氣，顛倒失據(jù)”的擗踴哀號鉆心而來。讀屈子之詩，非涕泗交流就說明還不入其詩，信手拈來處字字句句皆剖心泣血的吟唱。不禁要問，到底是什么讓帝高陽之苗裔如此泣不可抑？三閭大夫的胸中到底郁結(jié)著多少幽怨無處排解？“厥嚴(yán)不奉，帝何求？”詩人在《天問》里，在對天、對地、對自然、對社會、對人生一連提出170個疑問后，終于給了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。他是一個有著美政理想的政客，也是一個完美主義詩人，香草美人就是他的首創(chuàng)，但是這里他終于醒悟“問天”也只能蒼白無力，他絕望地說楚國江河日下已經(jīng)難以挽回了，我自己還能再對上天要求什么呢？也就是說，作為楚國的主祭師，在保佑楚國的作用問題上，在痛苦的矛盾之后他已經(jīng)徹底地喪失了信心。也鑒于此，我們才不難理解，為什么楚王在讀到《天問》后，會如此地震怒，一定要把他放逐江南。

那是一個黑白顛倒的時代，在這樣一個是非不分、綱常混亂的大胡同里，堅守“舉世皆濁我獨清，眾人皆醉我獨醒”的屈大夫哪有不被放逐之理？

屈原本來是一個有遠(yuǎn)大抱負(fù)的政治家，出身貴族，歷任三閭大夫、左徒，主張對內(nèi)舉賢能，修明法度，變法強國，對外與蘇秦一起促成六國聯(lián)盟反秦，并使懷王成了聯(lián)盟的領(lǐng)袖，只因以公子子蘭為首的群小們的嫉妒讒言，才終在公元前305年被楚王逐出郢都，在后半輩子開始了流浪詩人的生活，也正是在被流放的孤寂中屈原才開始了文學(xué)的抒說，可以說，沒有放逐，文學(xué)史上就缺少了那一首首回腸百轉(zhuǎn)的哭歌，更沒有了一種叫作浪漫的源頭。

是屈原把滿腔悲憤、委屈、埋怨、迷茫和矛盾統(tǒng)統(tǒng)化為了梨花帶雨般的幽怨和涕泗交下的哭聲。他的哭聲如杜鵑滴血聲聲哀鳴，唱盡了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和掙扎，他的哭聲似滔滔江水、漫漫洪波，隨著被流放的足跡一路盡情灑去。屈原兩次流放前后大約16年，第一次流放是在楚懷王二十四年，從郢都到了漢北，即今安康一帶及漢水上游地區(qū)，為時六年。同年，屈原被第二次被流放到南方的荒僻地區(qū)，從郢都（湖北江陵縣）出發(fā)，先往東南順江而下經(jīng)過夏首（湖北沙市東南）、遙望龍門（郢都的東門）經(jīng)由洞庭湖進入長江，然后又離開了夏浦（湖北漢口），最后到了陵陽（據(jù)說是今安徽青陽縣南）。涉江而去，如此曲折的流放路徑使屈原無處排泄的國仇家恨全部傾瀉在了《哀郢》之中：“皇天之不純命兮，何百姓之震愆？”詩人在詩首即石破天驚式地仰天而繪出一幅巨大的哀鴻圖；“發(fā)郢都而去閭兮，怊荒忽其焉極”，離開舊居從郢都出發(fā)，前途渺茫我惘然不知何往；“望長楸而太息兮，涕淫淫其若霰”，望見故國高大的楸樹，我不禁長嘆啊，淚落紛紛如雪粒一樣；“心絓結(jié)而不解兮，思蹇產(chǎn)而不釋”，心中郁結(jié)苦悶而無法解脫啊，愁腸百結(jié)心情難以舒暢；“信非吾罪而棄逐兮，何日夜而忘之？”確實不是我的罪過卻遭放逐啊，日日夜夜我哪里能忘記它我的故鄉(xiāng)！屈原一步一哭、一字一淚、一頓一慟中無不流露出憂國憂民思君思家的悲憐，真摯凄切催人肝肺的情感足以讓山河同哀同悲。一向喜歡香草美人奇服美玉的詩人連哭也是如此的驚天動地，一哭成名，奠定了其高潔脫俗的偉大悲情男子形象，江河不竭，其神不滅。

但無論屈原的文采和精神如何的輝煌不死，在當(dāng)時，作為一個和我們一樣的凡人的屈原，于頃襄王二十一年，在聽聞楚國被秦而敗后，卻毅然絕望地停止了哭聲，投江自盡，只留下一聲聲華麗獨絕的哭聲和著江水滔滔永不停息。我想那時作為一個沒有實現(xiàn)美政理想的失敗的政治家和男人，其心情無疑應(yīng)該是冰涼透赤如汨羅江水的，其人誰識？其痛誰知？其情誰解？當(dāng)然至于若干十年千年以后，那些個成千上萬的唱著號子、劃著龍舟、拿著粽子的紅男綠女們在江邊聚首朗朗吟誦著楚辭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。

時空輪轉(zhuǎn)，斯人已去。只有汨羅江知道讓屈原完成從寂寞到熱鬧的蛻變，不是他的美政和離騷，而是他的經(jīng)典性的失敗和哭號。沒有失敗就沒有流浪，沒有流浪就沒有哭號，沒有哭號就沒有離騷。他的失敗是一個詩人的狂熱之于整個世界的冷漠、香草美服的理想之于腥臊并御的現(xiàn)實的失敗；他的哭號是一個失戀少女的純情真摯的纏綿哀怨，也是汨羅江水對楚天蒼穹的排山倒海的沖刷，天地不絕，悠長了時空。這不，僅僅半個世紀(jì)之后，在他的哭聲中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泱泱帝國就鐵馬冰河入夢來，干涸了楚河，踏碎了諸侯，只留汨羅江依舊。江中那浮浮沉沉著的著奇服、掛長劍，冠切云、佩珍珠，駕青龍、吃玉英，一步又三嘆、作揖頻回首的書生就是不屈的屈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