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-06-25 15:03:27 來源 : 古籍
20世紀以來“夏代懷疑論”駁議
王祁
(資料圖片)
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副研究員
【提要】 關(guān)于夏代是否為信史,乃至夏代是否真實存在,學術(shù)界認識不一。自20世紀以來,“夏代懷疑論”有一個從懷疑夏代史料到懷疑夏代存在的發(fā)展過程,顧頡剛是這一轉(zhuǎn)變過程中的關(guān)鍵人物,陳夢家、楊寬開啟了“夏代否定論”,艾蘭的“夏代神話說”在“夏代否定論”基礎(chǔ)上有所創(chuàng)新,但這些觀點或無堅實的史料支持,或有邏輯上的矛盾,均無法證明夏代是不存在的。而且,新出現(xiàn)的史料再次證明,夏不是周人偽造的朝代。
【關(guān)鍵詞】 疑古;夏王朝;夏代懷疑論;古史辨;清華簡
夏問題研究是當今史學界的熱點話題。最近幾年,與夏有關(guān)的專著、論文多有出現(xiàn),相關(guān)主題學術(shù)活動也較為頻繁,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還成立了夏文化研究中心,可見夏問題的熱度。
夏問題之所以依舊是一個有待解決的學術(shù)問題,一方面是因為目前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夏時期的文字,考古學家也沒有確鑿證據(jù)把“夏”落實到具體的遺址中,“二里頭遺址夏都說”只是一種極有可能的觀點,而非一個不會被質(zhì)疑的歷史事實;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學術(shù)界一直有“文獻中的夏史不可信”的觀點,甚至懷疑夏代是一個杜撰出來的朝代,此即“夏代懷疑論”。關(guān)于后者,多數(shù)持“夏代懷疑論”的學者,都傾向于認為夏代是周人所杜撰,周人杜撰夏代的目的是為了建構(gòu)伐商的合法性。對于這一觀點,朱鳳瀚在2003年有一個較好的回應(yīng),他指出:“西周早期文獻已言及夏,時克商未久,商遺民眾多,如果周人生生地造出一個虛構(gòu)的夏來,用以宣傳周代商猶如商代夏,是秉承天命,那么如何能使早已有歷史典冊的商遺民相信?”朱氏所言,直中要害,本可消解周人杜撰夏代說的邏輯基礎(chǔ),但“夏代懷疑論”或“周人杜撰夏代說”并沒有就此消失。即使經(jīng)過眾多學者的反駁,依舊有學者堅持“周人杜撰夏代說”。
之所以如此,筆者認為,是因為當今的“夏代懷疑論”有一個很重要的學術(shù)淵源,就是20世紀以來的疑古思潮。早在20世紀初,就有學者對夏代史料的真實性產(chǎn)生過懷疑,古史辨運動期間甚至產(chǎn)生了否定夏代存在的觀點。當今持“夏代懷疑論”的學者,往往援引早期的“夏代懷疑論”以為論據(jù),若不系統(tǒng)討論早期“夏代懷疑論”,就無法徹底反駁當今的“夏代懷疑論”。但是,學術(shù)界一直沒有對“夏代懷疑論”的一系列重要觀點進行系統(tǒng)的梳理和反駁,而是理所當然地認為早期的“夏代懷疑論”沒有依據(jù)。即使最近十多年撰寫專文反駁“夏代懷疑論”或“周人杜撰夏代說”的幾位學者,也多針對當今“夏代懷疑論”,沒有系統(tǒng)地討論早期的“夏代懷疑論”。這自然會為“夏代懷疑論”留有繼續(xù)存在的空間。
因此,今天依舊有必要系統(tǒng)梳理20世紀以來的“夏代懷疑論”,從現(xiàn)有史料出發(fā),檢視“夏代懷疑論”是否有合理內(nèi)核。如果系統(tǒng)檢視的結(jié)果是之前的“夏代懷疑論”沒有史料支撐,“周人杜撰夏代說”自然就不攻自破,以后若有學者再提“夏代懷疑論”或“周人杜撰夏代說”,就需要提交更為堅實的新證據(jù)。需要說明的是,由于缺乏夏代共時性文獻,本文的目標自然不是證明夏代存在,而僅僅是判斷“夏代懷疑論”是否信而有征。筆者相信,討論“夏代懷疑論”,本身就會對夏代是否存在、夏與考古遺址的對應(yīng)關(guān)系等重大問題有所幫助。
一、20世紀初的“夏代史料懷疑論”
學者們的“夏代懷疑論”,可以分為兩個層面:一是對文獻中的夏代記載的懷疑,二是對夏代存在的否定。前者可以稱為“夏代史料懷疑論”,后者則是典型的“夏代否定論”。從學術(shù)史角度上看,“夏代懷疑論”有一個明顯的從“夏代史料懷疑論”到“夏代否定論”的演變過程。因此,我們需要先討論“夏代懷疑論”的第一個階段,即20世紀初學術(shù)界的“夏代史料懷疑論”。這一懷疑論又可以追溯到清末。
清末是今文經(jīng)學盛行的時代,公羊?qū)W興起,與現(xiàn)實政治緊密結(jié)合,其對史學的影響,主要表現(xiàn)為政治訴求主導早期歷史的解讀模式。典型的例子是康有為的《孔子改制考》一書??涤袨橄M麨槠渥兎ㄔV求尋找學術(shù)上的依據(jù),積極宣揚“孔子改制”的觀點,認為“六經(jīng)”皆孔子所作。孔子之前,自然是“上古茫昧無稽考”,“六經(jīng)以前,無復書記,夏殷無征,周籍已去,共和以前,不可年識,秦漢以后,乃得詳記”。這就明確指出,孔子之前的歷史,都是無可稽考的傳說,典籍中的記載,并不可真信。這雖然沒有直接提到夏代可疑,但有了可以疑夏的精神。所以,康氏弟子梁啟超評曰:“數(shù)千年來共認為神圣不可侵犯之經(jīng)典,根本發(fā)生疑問,引起學者懷疑批評的態(tài)度?!逼浜?,夏曾佑在《中國歷史教科書》中提出:“由開辟至周初,為傳疑之期,因此期之事,并無信史,均從群經(jīng)與諸子中見之,往往寓言、實事,兩不可分,讀者各信其所習慣而已,故謂之傳疑期。”這明顯受到康有為的影響。
早有學者指出,民國時期的古史辨運動,與清末今文經(jīng)學關(guān)系密切。這一影響同樣體現(xiàn)在胡適身上。1917年,胡適在北京大學開設(shè)“中國哲學史”課程,重編講義,開頭一章是“中國哲學結(jié)胎的時代”,用《詩經(jīng)》作時代的說明,丟開唐、虞、夏、商,徑從周宣王以后講起,使得學生們“駭?shù)靡惶弥猩鄵锥荒芟隆薄F浜蟛痪?,胡適在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中正式提出:“以現(xiàn)在中國考古學的程度看來,我們對于東周以前的中國古史,只可存一個懷疑的態(tài)度?!边@一“懷疑的態(tài)度”與康有為“上古茫昧無稽考”頗為相似。
胡適之所以認為“東周以上無史”,歸根結(jié)底是對早期史料的不相信。他認為:“唐、虞、夏、商的事實,今所根據(jù),止有一部《尚書》。但《尚書》是否可作史料,正難決定。梅賾偽古文,固不用說。即28篇之‘真古文’,依我看來,也沒有信史價值……我以為《尚書》或是儒家造出的‘托古改制’的書,或是古代歌功頌德的官書。無論如何,沒有史料的價值。”胡適雖然不相信《尚書》的可信,但他的懷疑沒有絲毫的力度,不僅沒有舉出任何可以證明《今文尚書》“沒有信史價值”的證據(jù),且懷疑時使用的邏輯也存在問題。從邏輯上說,《尚書》是儒家造出的“托古改制”的書,與《尚書》是古代歌功頌德的官書,其史學意義并不相同。前者自然是說《尚書》不可信,但后者并不排斥《尚書》是夏商周三代的官書,即使只為“歌功頌德”,《尚書》也有其可信的成分存在,不能說完全沒有史料的價值。
雖然胡適與康有為的疑古思想都沒有多少史料的根據(jù),但相對于康有為的疑古是為了政治訴求,胡適的疑古則是為了重新審查古史,更易讓時人接受,故胡適的主張在五四運動之后產(chǎn)生了極大影響。這一點在顧頡剛身上體現(xiàn)得較為明顯。顧頡剛早年頗為信服“東周以上無史”說,他在1920年給其妻殷履安的信中有“自周之前……都不是‘信史’”的表述,明確提出東周以前的不可信。1922年,受羅王之學影響的顧氏,認為商代具有可證的史料,屬于信史行列,不再強調(diào)“東周以上無史”,但依舊把夏代歸為傳說之列。這說明顧氏早年對夏代的認識,屬于“疑”多于“信”,沒有把夏當作信史。學術(shù)界或有一種觀點,認為顧氏并不懷疑夏,僅就1920年前后的顧氏而言,這一觀點并不準確。
隨著甲骨文的發(fā)現(xiàn)和殷墟的發(fā)掘,以及王國維古史新證的成就,商代不僅被證明存在,而且其部分史料也被證明是可信的,夏史記載的可信性自然有所提高。20世紀30年代,顧頡剛對夏的認識有了一定的變化,多次表示夏代的存在是無可懷疑的。比如,顧氏在《春秋戰(zhàn)國史講義》(1933年)中稱:“在西周和東周人的記載里,很清楚地告訴我們:在周的前邊有夏和商二代。他們說話中常提到‘三代’,這就是指的當朝的周和前代的夏商……夏的存在是無可疑的?!痹偃?,顧氏與史念海合寫的《中國疆域沿革史》(1938年):“夏代歷史雖亦僅憑后世之記載,然由種種方面證明,則知在殷商以前確有此一朝代也……禹之傳說乃屬一種神話性質(zhì),不足知夏代政治范圍之所在,中夏以先,夏之政治中心似在今山東省,其勢力及于河北、河南,晚夏則移居河東及伊、洛流域,然東方仍有其孑遺也?!笨梢?,至遲到20世紀30年代,顧氏有了明確的夏代存在、夏史可征的認識,拋棄了過去的夏代非信史的觀點。
不過,在20世紀30年代,顧頡剛對夏的認識,尚有一個較為矛盾的態(tài)度,即一方面相信夏代是真實存在的,另一方面又認為文獻中的夏代史料基本都是不可信的。顧氏對文獻中的夏代記載持否定之態(tài)度,在他與童書業(yè)合寫的《夏史考》(僅完成四章)中體現(xiàn)得最為明顯。顧、童二人認為:不僅鯀、禹與夏無關(guān),就連啟、五觀、三康、后羿、少康等夏代傳說人物和故事,或是由神話轉(zhuǎn)化而來,或是由早期傳說分化而來,或是由后人杜撰,而其他諸王,如相大約是商祖相土的分化、杼似與越民族有相當?shù)年P(guān)系、孔甲大約是商王祖甲的分化,“至于皋、不降等,我們差不多只知道一個名字而已,他們是不是真正的夏王,已不可知了”。文獻中的夏代故事,基本被顧氏否定,夏史幾乎全為偽史,夏代存在的根基已經(jīng)基本被抽離。
可見,20世紀30年代的顧頡剛對夏代的態(tài)度,具有矛盾性:承認夏,卻不承認文獻中的夏史。這種矛盾性是在夏代“共時性”史料缺失的前提下,顧氏把上古史傳說視為中古期史料的必然結(jié)果。顧氏是古史辨運動的發(fā)起者,在民國疑古思潮中處于領(lǐng)導者的地位,他的“夏代史料懷疑論”,自然會對疑古派的其他學者有較大影響。顧氏宣布了夏代史料的不可信,已經(jīng)在事實上抽離了夏代存在的根基,他的承認夏,和后來學者的否定夏,僅僅一線之隔。繼顧氏而起的疑古學家,很容易在顧氏的基礎(chǔ)上,發(fā)展出“夏代否定論”。
二、陳夢家、楊寬“夏代否定論”辨析
20世紀初學術(shù)界對夏代古史記載的懷疑,已經(jīng)在事實上動搖了夏代存在的根基,“夏代否定論”就是在這一學術(shù)背景下產(chǎn)生的。持此論者,以陳夢家和楊寬為代表。
陳夢家1936年發(fā)表長文《商代的神話與巫術(shù)》,其第二章“神話傳說中的歷史系統(tǒng)”之第一部分“虞夏商為一系說”有“夏世即商世”一節(jié),被呂思勉、童書業(yè)收錄于《古史辨》(第七冊)中,成為影響一時的有名觀點。陳夢家認為:
《史記·夏本紀》敘禹至帝癸凡十四世,《殷本紀》敘帝嚳至示癸凡十四世,竊疑夏之十四世,即商之十四世,而湯武之革命,不過親族間之爭奪而已。
明確指出夏是由商分化出的一個朝代。這一觀點的提出,是基于六點理由:1.地理文化相同,主要引用王國維《殷周制度論》中夏、商起源于東方的觀點;2.兄終弟及之制,文獻記載夏代和商代都有兄終弟及之事;3.治水之業(yè),夏之禹,殷之契、冥皆有治水的事跡;4.先妣為神媒,陳氏認為殷之簡狄、夏之涂山氏都是古之神媒;5.禹為商人之祖,主要依據(jù)傳世文獻和金文中的成湯居禹跡的相關(guān)事項;6.夏、商帝王號多相重復。
陳夢家的這六條理由里,第一條不足為據(jù)。商的地理記載,主要以東土為主,商不曾在西土建都,陳氏“神話傳說中的歷史系統(tǒng)”之第二部分“商為東方民族”也贊同這一觀點。但是,夏的地理記載,除了曾在東土,也有在西土者,傅斯年著名的“夷夏東西說”就建立在夏為西土民族的基礎(chǔ)之上。即使如楊向奎、沈長云等學者所言,夏起源于東土,后遷于西土,也不能以“地理文化相同”論證“夏世即商世”,因為這樣不足以解釋何以商沒有遷徙西土的傳說。第二條理由中,夏是否為兄終弟及,文獻記載紛亂,并不能得出這一結(jié)論;而商之世系是否就是兄終弟及,至少在武丁以后,已經(jīng)演化出父子相繼的線索。即使夏、商都是“兄終弟及”,也可以用早期國家繼承制度不發(fā)達來解釋,“兄終弟及”是早期繼承制度的一個較為普遍的現(xiàn)象,西周時期姬姓的魯國就曾有此制度。可見,“兄終弟及”并不能作為夏、商一系的論據(jù)。第三條理由中,如果認為夏、商都起源于東方,而東方多有水患,夏、商兩族先祖都有治水之經(jīng)歷,實為平常,同有治水經(jīng)歷并不足以證明二者為一系。第四條理由中,我們且不說涂山氏、簡狄為神媒之說年代較晚,沒有早于漢代的文獻證據(jù),即使如陳氏所論,其邏輯也是不能成立的。聞一多早有論述,夏、商、周三民族都以其先妣為神媒,夏之涂山氏、殷之簡狄、周之姜嫄皆如此。依陳氏邏輯,則夏、商、周三代先妣都是同一人分化。這自然是不能夠成立的。第五條理由中,《詩·商頌·長發(fā)》“洪水芒芒,禹敷下土方……帝立子生商”、叔夷鎛銘“赫赫成唐……處禹之緒”(《集成》285)為其立論基礎(chǔ),陳氏認為商是禹所生。然則,類似的承天受命、處禹之跡(或作“緒”“績”等)的記載還見于姬姓周人和嬴姓秦人身上,如《逸周書·商誓解》記載周武王追溯“在昔后稷,惟上帝之言,克播百谷,登禹之績”,傳世的秦公簋記載秦的先祖“受天命,鼏宅禹跡”(《集成》4315),豈非夏、商、周、秦皆為一系分化?最近出現(xiàn)的曾國嬭加編鐘有銘“伯括受命,帥禹之緒”,也可以證明《商頌·長發(fā)》與叔夷鎛銘中的相關(guān)銘文是古人承天受命的一貫說辭。
上述六條中,唯第六條理由“夏、商帝王號多相重復”,實為“夏世即商世”說根基,影響較大,可作詳細討論。陳夢家認為,夏、商帝王號相重合者有七條,分別是:a.夏—嚳;b.啟—契;c.相—相土;d.芒—冥;e.槐—亥;f.不降—王恒;g.履癸—示癸。關(guān)于a,“嚳”即指卜辭中的“高祖夒”,王國維以聲求之,“高祖夒”即商人始祖契之父“帝嚳”,陳氏則認為“夒”乃“夏”字,以此證明“夏”最初為殷人祖先之名。不過,“夒”的上古音為泥母幽韻,“夏”的上古音為匣母魚韻,二者韻部可以旁轉(zhuǎn),但聲母較遠,上古音并不接近,陳氏自己后來在《殷虛卜辭綜述》中也放棄這一觀點,認為“夒”可能相當于少皞摯,說明以“夒”為“夏”并無堅實的證據(jù)。關(guān)于b,陳氏認為“啟”又作“開”,而“契”亦有開意,然“啟”之作“開”,乃漢人避諱漢景帝劉啟而改“啟”為“開”,非“開”乃“啟”之別名?!皢ⅰ痹谙某癁榈诙弁酰捌酢痹谏坛癁榈谝淮裙?,二者在本民族中的地位并不相同,不存在“啟”由“契”分化之基礎(chǔ)。關(guān)于c,夏王相與殷先公相土雖然同有“相”名,但學術(shù)界頗多以“相土”與卜辭中“土”相對應(yīng)的觀點,若這一觀點準確,則“相土”實以“土”為名,與夏王“相”并不同名。關(guān)于d、e,在《史記·夏本紀》中,芒為槐之子;而在《史記·殷本紀》中,王亥為冥之子,芒、槐、王亥、冥四人之關(guān)系正與陳氏所論相反。另外,陳氏認為槐、亥音近,槐乃亥之分化,又與殷人命名原則不符?!昂ァ蹦艘笕巳彰?,王亥當有本名,如大乙名履、帝辛名紂之類,假如槐乃王亥的分化,也應(yīng)該是從王亥本名探求,而非基于亥、槐音近。至于陳氏認為槐又作芬,王亥又作王冰,芬、冰音近,也是誤解。王國維早已言之,王亥寫作王冰,是因為“冰”乃“亥”之訛,非冰乃亥的本名。關(guān)于f,降上古音為冬韻見母,恒上古音為蒸韻匣母,聲母雖然接近,但韻部較遠,很難說二者上古音相近。關(guān)于g,“履癸”雖與“示癸”皆有“癸”名,但“示癸”之“癸”為日名,而非“示癸”本名。陳氏又謂,履癸之履,亦為湯名,似認為“履癸”又從成湯之名中分化,但成湯的日名為乙,與“履癸”之癸不同。且履癸為夏末的桀,惡名頗多,成湯為代夏的第一位商王,是圣賢之王,認為夏桀由成湯分化而出,于邏輯不符??梢姡愂稀跋?、商帝王號多相重復”一條,問題較多,存在臆測的成分,并不可信。實際上,僅僅因為名號中略有相同文字,就認為存在分化之可能,則不僅夏商帝王名號多相重復,商周帝王名號也多相重復,如殷之先公中有昌若、曹圉,周之先公先王中有高圉、亞圉、姬昌,是不是也能說商世即周世?
陳夢家所論“夏世即商世”的六點理由既然多不能成立,其結(jié)論“夏世即商世”自然也不可信。大約是知道這一早年觀點的不成熟,陳氏后來在《殷虛卜辭綜述》中有“關(guān)于夏年”一節(jié),不僅承認夏的存在,還積極探索了夏的年代。這說明陳氏后來已經(jīng)放棄了“夏世即商世”的觀點。
楊寬在20世紀30年代著有《中國上古史導論》一書,其第十篇“說夏”專門討論夏之名號及有無問題?!罢f夏”第二部分“夏國族之有無問題”指出:“夏代之有無,本屬疑問,吾人尚無實物以明證其必有?!庇种^:“夏代傳說之確立,至早在殷周之際。夏史大部為周人依據(jù)東西神話展轉(zhuǎn)演述而成者,故周人盛稱之,而殷人則不知,亦無怪乎卜辭之不見其蹤跡矣?!辈⒃欘R剛、童書業(yè)《夏史考》為證:“近顧頡剛、童書業(yè)二氏復作《夏史考》,明證夏史之皆屬虛無,無不由于神話傳說展轉(zhuǎn)演變。夏史既出演變而成,則‘夏’之一名又安見其非演變而成乎?”概括而言,楊氏對夏之懷疑,主要基于這樣三個方面的證據(jù):其一,文獻中的夏史,“無不由于神話傳說展轉(zhuǎn)演變”;其二,甲骨文中沒有夏代蹤跡;其三,夏可能是周人為建構(gòu)伐商天命觀而特意杜撰的朝代。其第三點僅是邏輯推測,并無史料支撐,本文最后還會論及,此處不復贅言。
楊寬的“夏代否定論”的第一個重要支撐,是顧、童二氏的《夏史考》?!断氖房肌穼ο拇鷤髡f的徹底否定,抽離夏代存在的根基,上文已有所論。但是,《夏史考》對夏史傳說的徹底否定,論據(jù)并不充分,其結(jié)論多有可以證偽之處。比如,《夏史考》關(guān)于夏史傳說層累形成體系的觀點,有一個很重要的支點,就是禹與夏發(fā)生關(guān)系在戰(zhàn)國時期,此后才有禹與啟的父子關(guān)系,但這一認識無疑是有問題的。學術(shù)界普遍認為《逸周書·世俘解》是一篇可信的周初文獻,文中記載古樂名《崇禹生開》,其中“開”就是“啟”,為避漢景帝諱改為“開”?!冻缬砩_》就是禹娶塗山女生啟之事。周武王克商后奏此樂,說明此樂早已流傳,禹與啟發(fā)生聯(lián)系遠在商末之前。清華簡《厚父》記載:“遹聞禹……川,乃降之民,建夏邦。啟惟后,帝亦弗鞏啟之經(jīng)德少,命咎繇下為之卿事?!彼宄卣f明禹是“建夏邦”之人,啟是繼承禹之人?!逗窀浮肥窃缙诳尚诺奈谋?,也能證明禹、啟、夏發(fā)生關(guān)系的時間,不會晚于西周時期。這些可信的早期史料都可以證明《夏史考》構(gòu)建的夏史體系是有問題的。
還有一點需要注意,《夏史考》認為禹是由神話而為人王(此乃顧頡剛觀點,顧氏關(guān)于禹的觀點雖然多變,但一直堅持禹由神而人的觀點),一個重要的證據(jù)是大禹治水的神話性質(zhì)。保利博物館收藏一件西周中期豳公盨,有“天命禹敷土,墮山濬川,廼疇方,設(shè)征,降民監(jiān)德”(《銘圖》5677)之銘,顯示西周時期的大禹確實具有治水的神性,有利于大禹是由神話人物轉(zhuǎn)變?yōu)槿送醯挠^點。但是,清華簡《厚父》不僅有禹為夏之人王,還有“禹……川,乃降之民”的記載,正可與豳公盨對讀。這說明,西周時期禹治水和禹建夏邦是并行不悖的兩個傳說,即神性和人王兩個特征在西周時期并存于禹的身上。這樣一來,《夏史考》所說大禹是由神話而人王,至少是不符合西周材料,他很可能把兩個并行的傳說,或同一傳說的兩個特性,線性的安排為前后演進的關(guān)系。
從禹與啟的關(guān)系可知,《夏史考》所建構(gòu)的夏史傳說層累形成體系不可輕信,這也能說明借《夏史考》以論證夏為偽史的楊寬觀點之不足信。
楊寬的“夏代否定論”的第二個重要支撐,就是甲骨文中沒有夏代蹤跡。甲骨文中沒有夏代蹤跡,這里存在多種解釋。第一種解釋,就是甲骨文是時王貞卜福禍的遺物,它可以詳細記錄掌握福禍的殷之先公先王和眾多自然神靈,卻未必會記載與自己非同一族屬的夏之先王或夏之歷史故事。甲骨卜辭不是典冊性質(zhì)的文書,它不記載一個已經(jīng)逝去了幾百年的夏代故事,是理所當然的事情。這就如,我們看東周時期的金文,除了宋國一脈,非子姓的諸侯國銅器又有幾件記錄過與殷商有關(guān)的歷史故事?晚商與夏,正類似于東周與商的關(guān)系。甲骨金文都是特殊性質(zhì)的文字材料,它所能記錄的內(nèi)容有很強的指向性,不能強求其中必然存在前朝舊事。
第二種解釋,就是卜辭記載了與夏有關(guān)的內(nèi)容,卻沒有被釋讀出來,或已經(jīng)釋讀出來而沒有被學術(shù)界認可。上文曾提到,陳夢家考證甲骨卜辭中殷之先公“夒”乃“夏”字,雖未必正確,卻是一個從甲骨文中探索夏的極有意義探索。最近,蔡哲茂據(jù)清華簡中《尹至》《尹誥》,指出卜辭中的“西邑”最早是夏的王都,在卜辭中已轉(zhuǎn)化為夏王朝先王之亡靈,是夏王朝存在的新證。有學者指出,蔡氏的觀點可以啟示我們,過去在甲骨卜辭中找不到“夏”或者誤釋“夏”,有可能是商人并不管夏叫“夏”?!拔饕亍蹦讼亩颊f最終能否成立,尚待將來材料的檢驗,但它可以說明,貿(mào)然認定甲骨文中一定不存在夏的證據(jù),并不見得就一定正確。
第三種解釋,目前發(fā)現(xiàn)的甲骨文材料只是當初埋藏于地下的材料中的一部分,過去毀壞的,或沒有發(fā)掘出來的甲骨文應(yīng)該還有很多,與夏有關(guān)的內(nèi)容也可能記載在那部分甲骨文中。果若如此,那就只能期望未來的考古發(fā)現(xiàn)能提供更多的線索。
這三種可能的解釋皆可以說明,已知甲骨文材料中沒有發(fā)現(xiàn)“夏”,并不能成為否定夏之存在的證據(jù)??梢?,楊寬否定夏代的存在,也僅僅是一種推測,并沒有多少實證層面的證據(jù)。對此,顧頡剛曾評價楊氏此說:“吾人雖無確據(jù)以證夏代之必有,似亦未易斷言其必無也。”足以說明楊氏此說的問題所在。楊氏后來也改變觀點,認為“不能否定夏代的存在”。
三、當代學者的“夏代否定論”
在陳夢家、楊寬之后,國內(nèi)學術(shù)界較少有學者公開質(zhì)疑夏的存在,在大家看來,夏的存在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。不過,國外學術(shù)界對夏的懷疑和否定一直沒有消失。1999年出版的《劍橋中國上古史》第四章以“商:中國第一個歷史王朝”為題,就是西方漢學界疑古傾向的集中體現(xiàn)。對此,編者之一的夏含夷曾說道:“歷史是什么東西呢?我們就是確定一個比較窄的歷史定義——有文字資料。沒有文字資料之前,不是信史?!边@也可以為西方學者質(zhì)疑夏代信史作注腳。
細究“沒有文字資料之前,不是信史”,似專指狹義的文獻歷史學而言的,即認為沒有共時性文獻,就沒法證明傳世文獻中夏代史料的真實性。這與清末民初的“上古茫昧無稽考”“東周以上無史”頗為接近,而與“夏代否定論”略有不同。對于這一觀點的回應(yīng),即判斷文獻中夏代歷史故事是否夏代真實發(fā)生的事情,似只能有待于將來發(fā)現(xiàn)夏代共時性文獻材料,這就如對“東周以上無史”的回應(yīng),是由甲骨文的發(fā)現(xiàn)和殷墟的發(fā)掘來完成的一樣。
把“沒有文字資料之前,不是信史”往前推進一步,很容易走到“夏代否定論”上。最近幾十年的“夏代否定論”也有新的進展,就是美國學者艾蘭的“夏代神話說”。
艾蘭對夏的研究,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,她在《世襲與禪讓——古代中國的王朝更替?zhèn)髡f》一書中建構(gòu)了上古史傳說中的“世襲”與“禪讓”的結(jié)構(gòu)性對立主題,夏的諸王也作為結(jié)構(gòu)性矛盾中的一部分,被納入書中。在把古史系統(tǒng)分解為“世襲”與“禪讓”兩個對立的主題元素后,艾蘭發(fā)現(xiàn),她所歸結(jié)為商的神話因素,正與夏的神話因素處于對立面,而這一對立的夏、商神話體系,在周人那里被轉(zhuǎn)化為政權(quán)的更替。因此,艾蘭認為,夏可能是商的神話,夏存在一個由“神話”轉(zhuǎn)化為“歷史”的過程。艾蘭對“夏代神話說”的論述,除了早期的兩篇論文,更系統(tǒng)的論述見于《龜之謎——商代神話、祭祀、藝術(shù)和宇宙觀研究》一書。
艾蘭認為,十日神話中十日由東方扶桑飛西方若木,然后通過地下河流(黃泉)回到東方,這里的東方/西方、扶桑/若木、天空/黃泉就形成了多組對立形象,艾蘭把其中的東方、扶桑、天空稱為商人形象,西方、若木、黃泉稱為夏的形象。艾蘭具體論述道:
商人的神話體系中存在一種二元對應(yīng)論……在這個神話體系里,商人跟太陽、東方、生命、天空、天界神靈相聯(lián)系;夏人則跟月亮、水、龍、西方、死亡、下界、下界神靈相聯(lián)系,兩者之間形成一種對應(yīng)關(guān)系。當周人滅商以后,這個神話體系就在周人自己歷史的語境中被重新解釋了,神話成了相應(yīng)的歷史事件?!跋摹背闪艘粋€先前的政治王朝。到后來,跟“夏人”緊密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原來下界黃泉神祇“黃帝”,也就演化成歷史上的帝王了。在歷史傳統(tǒng)的次序里,黃帝跟他的后代顓頊被放到了堯(上帝的變形)的前面??偟恼f來,那些從黃帝到夏代的歷史記載,都可以看作是從商代神話體系中演變發(fā)展而來的。
可以看出,艾蘭的夏為神話觀中,既延續(xù)了古史辨運動期間“夏代懷疑論”的某些論斷,如夏最后成為歷史王朝,是周人為了建構(gòu)合法性而杜撰的,這與楊寬的觀點如出一轍;也有自己的發(fā)明,認為夏本是商人的一種神話,這是過去沒有人說過的,是她論證的重點。
在艾蘭的論述中,最關(guān)鍵的地方是確定月亮、若水、龍、西方、死亡、下界(黃泉)等形象,是夏的特征。這些特征中,有些較容易與夏發(fā)生關(guān)聯(lián),如水生物(龍、龜)、西方、若水等,在文獻中與夏的關(guān)系密切。月亮、死亡、黃泉等意象,則與夏的關(guān)系并不密切。艾蘭通過夏的始祖黃帝,把黃泉與夏建立起聯(lián)系,認為黃帝是黃泉之神,是地下神祇。但是,羅新慧已經(jīng)指出,文獻材料并不支持黃帝是由地下神祇演變而來的結(jié)論,黃帝不能被視為黃泉之神,而且黃帝也不僅僅是夏族的始祖,《史記·殷本紀》還記載黃帝是商人始祖帝嚳的祖父。實際上,黃帝不僅是夏、商兩族的始祖,也是周人的始祖,《史記·周本紀》記載周人祖先后稷也是帝嚳之子。這里就出現(xiàn)了頗為有趣的現(xiàn)象:夏商周雖都是黃帝之后,但三族親屬不同,夏禹為顓頊的后裔,而商契、周稷都為帝嚳的后裔。如果艾蘭所說可信,即夏、商是二元對立的兩種意象,周人伐商后又積極以各種意象來表達對商的對抗和取代,那么自稱“有夏”的周人最容易選擇與夏有相同的祖先譜系,即都是顓頊的后裔,但文獻中卻恰恰相反。這足以證明,以黃帝為媒介,來把夏與黃泉建立聯(lián)系,并不是好的選擇。
關(guān)于夏與商、黃泉與天空的對立,最新的考古學研究成果可以提供一個反證。岳洪彬發(fā)現(xiàn)殷墟王陵區(qū)大墓墓穴(尤其腰坑)的深度均穿透當時的地下水,達到“下及黃泉”的效果,體現(xiàn)了商人的黃泉觀念。若這一成果可信,則說明商人也流行黃泉的觀念,黃泉不能被視為夏所獨有的文化因素。
從文獻角度看,艾蘭所列舉的夏、商二元論意象也有頗多不合適之處。艾蘭把太陽歸為商人意象,把月亮歸為夏人意象,從而把夏與太陽割裂開來,這其實是有問題的。首先,顓頊是夏的祖先,顓頊也稱高陽氏,表現(xiàn)出對太陽的崇拜。其次,在周人的文獻記載中,后羿射日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神話,艾蘭把這一神話解釋為周人杜撰后羿射日來對抗商人的十日傳統(tǒng),但問題是后羿往往被認為是代夏的人物,是早夏的終結(jié)者,而非商的敵人。如果按照艾蘭的“后羿射日”蘊含了族群對立、政治鼎革的隱喻,那么后羿所射之“日”,只能被認為是夏的形象。也就是說,無論從顓頊為高陽氏出發(fā),還是從后羿射日神話出發(fā),夏與太陽都是有關(guān)聯(lián)的。
而且,夏的神話也不是與天空、天庭徹底無關(guān)的。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“大荒西經(jīng)”和“海外西經(jīng)”記載夏啟“御龍登天”之事,郭璞注引《歸藏·鄭母經(jīng)》“夏后啟筮御飛龍登于天”,說明神話中的夏與天的關(guān)系也很密切。
可見,艾蘭通過十日神話,強行把夏、商歸納為神話體系中的二元對立,把夏看作商人的神話,既與現(xiàn)有文獻、考古成果不符,也不能做到邏輯自洽,因而無法成立。
需要指出的是,當前國內(nèi)的部分學者也持“夏代否定論”,最有代表性的學者為考古學家陳淳。陳淳的一系列論文也都認為夏可能是周人杜撰的朝代。這些論文頗有影響力,甚至一度引起學術(shù)論戰(zhàn)。但是,陳淳的理由,除了指責國內(nèi)學者帶有主觀立場論證夏的存在外,主要還是引用古史辨運動時期顧頡剛、陳夢家、楊寬等人的論述。也就是說,陳淳在此問題上并沒有太多新的論述,加之已有不少學者專文反駁陳淳的觀點,所以本文就不再過多討論。
四、夏代不是周人杜撰的新證
如前所述,自20世紀以來,學術(shù)界對于夏代信史的否定,除了沒有共時性文字材料、甲骨卜辭沒有記載夏外,最為重要的一個理由,就是想當然地認為夏代是周人代商過程中,為了構(gòu)建自己的合法性,杜撰而來。對于這一觀點,上文所舉朱鳳瀚、張國碩、沈長云等學者已經(jīng)辯駁,尤其是朱鳳瀚,從《尚書》中可信的周初史料(如《多士》《多方》《召誥》諸篇)入手,論證商末周初的周人、殷人都知道夏的存在,夏的故事是當時社會一般人都知道的歷史背景,頗令人信服。試想,周公當著大量“殷先人有冊有典”的殷遺民宣傳一個不存在的朝代,且讓殷遺民也認同這一朝代,委實匪夷所思。憑借這樣虛假的宣傳,周公如何自信能夠建立起屬于周王朝的天命觀?其中不合情理之處一目了然。
除了上述諸位學者的分析,本文還可以根據(jù)清華簡公布的幾篇新材料,補《尚書》之不足,以論證夏不是周人杜撰的朝代。
清華簡《四告》是四組告辭,其第一組告辭乃周公告皋陶,可與《立政》《呂刑》對讀,乃周初文獻。周公稱頌皋陶事跡,謂“夏用配天”,明確指出皋陶是夏代之神。有學者指出,皋陶是東夷族人,周公被封于魯,因此特意告祭皋陶,求得皋陶之配合。如果夏本不存在,周公何必給皋陶安上一個“夏用配天”的頭銜?這豈不給皋陶在魯?shù)嘏浜现苋嗽黾恿艘粋€本不必要存在的門檻?而且,周人祈禱神靈,本是極為虔誠的事情,故意杜撰皋陶“夏用配天”之事,實是對神靈的大不敬。這在邏輯上無法說通。
前舉清華簡《厚父》是逸《尚書》之一,文辭古奧,多有可以與商周金文和周初“書”篇對讀之處,學者多認為《厚父》為早期文獻?!逗窀浮酚涊d非常豐富的夏代歷史故事,如禹建夏邦,皋陶為夏啟卿事、孔甲為哲王、節(jié)制飲酒等。其中,皋陶故事可與《四告》(一)皋陶“夏用配天”對讀,說明皋陶為夏之卿事是周人(周公)、夏后裔(厚父)都熟知的歷史故事,證明《厚父》所載夏之歷史故事是西周時期共享的歷史傳說。這就說明,西周時期的人們并非僅僅知道“殷革夏命”,他們對夏的了解已經(jīng)極為豐富,夏的建立、發(fā)展、滅亡的整個歷史故事已經(jīng)存在。這種豐富的歷史系統(tǒng),必然不是周人憑借一己之力在短時間內(nèi)能夠建立的,需要有源遠的形成歷史。
清華簡《傅說之命》三篇是殷高宗武丁對臣子傅說的命書,記載了武丁得傅說的過程以及對他的訓誡,其中篇有“故我先王滅夏”之句,記載了武丁述商湯滅夏事,極為重要?!陡嫡f之命》文辭古奧,雖在傳抄過程中受到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的影響,仍多有可以與《尚書·盤庚》和甲骨卜辭對讀的地方。比如,李學勤指出上篇“我其殺之/我其已,勿殺”與殷墟卜辭格式一致,認為《傅說之命》包含了商代以下很難擬作的內(nèi)涵,其價值可與《盤庚》相提并論。付強對比了《傅說之命》與賓組卜辭用例,認為清華簡《傅說之命》的用詞和用字習慣與商周時期的語言實錄有非常多的相合之處,只有一小部分的潤色與加工,基本上可以證明清華簡《說命》確實為武丁時期的一篇實錄??梢?,《傅說之命》是較為可信的《商書》逸篇?!陡嫡f之命》記載了商湯滅夏之事,說明此事在武丁時期已經(jīng)是極為重要的歷史背景之一,不會是晚到周代才被創(chuàng)造出來。
因此,無論是傳世的《尚書》中諸可信文獻,還是新出的清華簡《四告》《厚父》《傅說之命》,皆可證明,夏代不僅不會是周人杜撰的,而且早在晚商時期就已存在于商人的歷史觀念中。這就抽掉了“夏代否定論”最后一根支柱。
結(jié)論
本文系統(tǒng)回顧了20世紀以來“夏代懷疑論”的興起與發(fā)展過程?!跋拇鷳岩烧摗弊畛跻浴跋拇妨蠎岩烧摗钡男问酱嬖?,它在清末民初時期逐漸發(fā)展為一種較有影響力的學術(shù)觀點,并被顧頡剛等學者所繼承和闡釋?!断氖房肌穼ο拇妨线M行了系統(tǒng)的質(zhì)疑,抽空了夏代信史的基礎(chǔ),進而產(chǎn)生了陳夢家、楊寬的“夏代否定論”。新中國成立后,直至20世紀末,國內(nèi)學術(shù)界基本視“夏代否定論”為無稽之談,并沒有給予認真的對待,自然也就沒有系統(tǒng)地加以駁斥。但是,陳夢家、楊寬的“夏代否定論”在國外卻一直有著較大的影響,艾蘭的“夏代神話說”既是她用結(jié)構(gòu)主義解讀中國上古史料的結(jié)果,也有早期“夏代否定論”(尤其是楊寬的觀點)的一些影子。于是,在21世紀初,“夏代否定論”在國內(nèi)再度復活。
本文不僅梳理了“夏代懷疑論”的興起與發(fā)展過程,也對“夏代懷疑論”,尤其是“夏代否定論”的代表性學說,如陳夢家、楊寬、艾蘭的觀點,加以系統(tǒng)的辨析,并補充了夏代不是周人杜撰的新證。筆者認為,持“夏代否定論”的學者并沒有實質(zhì)的證據(jù)證明文獻中的夏是不存在的,更無法證明夏是周人杜撰出來的朝代。這固然不能徹底證明夏代曾存在,但夏代存在于商周人的歷史觀念中的事實,對于進一步證明夏代信史說是有利的。
來源:《史學理論研究》2023年第3期,注釋從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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